開水喇嘛—健康衛生?治理的再思考。

SADisticTiger
Jan 8, 2021

--

盧彥中導演的《開水喇嘛》,記錄下了四川藏區熊托村的一位活佛、仁波切與信眾之間的互動。攝影機停留在一間昏暗的小房間內幾乎近三分之二的影片時長,在大部分的時候觀眾只能看見信徒跪坐在畫面左側,與不知身在何處的「上師」交流著一字一句。他們詢問著病痛的原因、親人往生後的轉世之地、 需要修什麼法才能讓家庭和睦、身體健康、親人平安等。

直到在「開水儀式」之前的最後一組信眾前來問事時,開水喇嘛才向觀眾展示了真容。而這樣的安排是有意的,因為也是在這同時,喇嘛不再只是作為心靈上的導師 — 他開始展示他的醫術 — 溫針療法、拔罐放血以及最後潑灑的滾燙的開水。在此之間,喇嘛只負責信眾的心靈困境:對往生者的懷念、對前途的迷茫、對病痛的恐懼。而這些部分對已開發國家地區的觀眾來說,幫親人念經十萬次或許有點麻煩且不知所謂,但大體上來說總是可以接受的一種宗教信仰,不過就是信或不信的區別,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種或許帶點不以為然的俯視感,在喇嘛從滿地的塑膠袋中找出一根不知道用過多少次的彎曲針筒刺入女信眾的背部肌膚時就破碎的淋漓盡致。幾乎是不可接受的,儘管在此前喇嘛也向信眾科普一些關於「心臟的血」和「骯髒的血」就像汽車的機油與汽油等「前現代」醫療觀。但將未經消毒的針筒(還是重複使用的那種)刺入病人身體同時,事實上也刺入了被現代衛生觀念所馴化的觀眾的身體,血流滿地的不只是信眾的身體,同時也是觀者的現代化身體。

而我們還同時需要了解一點就是,我們所不接受的不是所謂的「野蠻」或「原始」的醫術(因為我們自以為對異文化具有寬闊的胸襟,越來越多人開始「尊重文化」),而是那根沒有消毒的針頭。儘管它的破壞力(感染、發炎)在寒冷的藏區不一定比得上一單開錯的藏藥方(藏藥35還是藏藥25?隨便啦),但至少在那一刻喇嘛從塑膠袋中取出針筒時,我們或多或少都期待著一件事:他至少拿旁邊的蠟燭稍微用火殺菌做做樣子吧?

但是沒有,這戳破了一件事實,也是在這個轉折之處觀影者應當要明白的。就是在此前將近二十分鐘的諮商過程中,信眾一個一個排隊等待喇嘛的開解、喇嘛的一聲聲詢問:老家在哪裡?有幾個兒子?父親是誰?鉛筆在紙上書些時劃過的聲音。我們只是沒有看到,但喇嘛事實上在做的工作遠不止於交代人誦經祈福、發願迴向。他正在做的事情是醫生的工作:病人等待叫號之後,進入診間問診面對醫生的詢問,而醫生在聽完病人的陳述(時不時的打斷插嘴)後在白紙上寫下藥方。

這與稍後的「開水儀式」達成有趣的對照。儘管我們也看到了在燃燒的爐火上沸騰的開水,我們也看到了蹲在小屋外的居民將頭低下,露出胸脯彷彿等待接受施洗。但我們總是不會想到開水喇嘛的外號居然是將滾燙的熱水澆在村民頭上吧?嘴中唸著你從開始到現在都無法聽懂的真言,將熱水傾瀉而出,沈默並且感恩的大人們將這場儀式肉身上的痛苦稍稍掩飾了幾秒鐘,馬上就被慘叫的兒童給暴露的一干二淨 — 那是滾燙無比的熱水。

而正在這場儀式中,鏡頭微妙地捕捉到了旁邊看戲的村民,或許還有正在參與儀式的村民。不只是攝影機在拍攝,他們也同樣在拍攝 — 拿著手機,有些人的手機還有五顏六色的手機殼、背後的防摔拉環、以及三顆眼睛的後置鏡頭。意識到這群人不是什麼與世隔絕的原始人,他們會使用現代科技、會上網、會吸收資訊,知道自己得的是膽結石而不是被惡魔附身,但他們還是會將一旁哭喊著小孩抓到面前接受喇嘛的熱水灌頂。

這正是《開水喇嘛》所留下的詢問,只是信或不信嗎?當我們認為宗教信仰在除魅社會中只剩下解救心靈的功能,當我們認為現代科技已經全面接管人們的肉身時。還是有些地方的文化(也許並不是有些,而是很多)宣告著對現代社會的挑戰,不只要撫慰靈魂,同時還要治療肉體。在那間只有喇嘛背後的窗戶透著陽光的小房間中跪伏的信眾看向鏡頭時的表情,幾乎與《亞維農的少女》中妓女看著我們的眼神如此相似。當我們所認為的多元在觸碰到某些誰也說不清楚的底線的時候,面對著這些文化與觀看食人族生食人肉產生的複雜心理情緒可能沒什麼不同。同時之間,不是別人,正是我們在觀看著他們,而不是他們在觀看著我們,難道不是又再一次重複了這個主題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