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荒野

SADisticTiger
Dec 24,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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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寺山修司原著小說改編,岸善幸導演的《啊,荒野》於2017年在日本上映,並獲得第四十二屆報知電影獎最佳作品與最佳男主角。原著小說設定於1960年代的新宿街頭,而在電影中時間被移置到2021年,也就是東日本大震災(311大地震)以及福島第一核電站事故後的十年。瀰漫在人們心靈深處的不再是二戰後的空虛與遍地硝煙味,而是災後重建十年中的處處漏洞;不是體現在與如今的都市地景別無二致的城市建築空間,而是在隨著地震與海嘯一同瓦解的人際網絡與社會結構中被赤裸地展示。近未來的預言已迫在眉睫,以這樣一部電影作為2020年的結尾實在是最佳的註腳。

前後兩篇總長近三百分鐘的觀影時間內,講述了兩個拳擊手,「新宿」新次以及「バリカン」健二的故事。三年前因持械傷人、殺人未遂等罪名進入少年輔育院的澤村新次(菅田將暉飾),在出獄後向曾經背叛他與大哥劉輝(小林且彌飾)的裕二(山田裕貴飾)尋仇的過程中,被已經成為職業拳擊手的裕二痛扁了一頓。並在之後與意外路過的二木建二(梁益準飾)一同加入「單眼」崛口的海洋拳擊訓練館,踏上復仇的道路。與此同時,自殺制止研究會的會長山崎敬三(前原滉飾)與社員惠子、七尾正為了苦於社會奉獻法案的青年以及面臨失業危機的中老年人口的自殺問題而四處奔走。

荒野究竟在哪裡?如果說荒野指的是未來的都市居民一無所有的內在困境,心靈上的一片荒原,那與其說是點題毋寧說是一種喃喃自語的感嘆。在《啊,荒野》中的荒野,事實上更接近美國經典文學中重複出現的複調主題 — 「因為鄰近荒野,自由得以發展」 — 是北美洲敘事傳統中讓個人始終得以不必接受社會系統中的幽閉恐懼症,因為在潛意識中他們始終保持著「向西遷徙的可能性」。那是在《皮襪故事集》、《獵鹿人》以及《湯姆歷險記》中的「另一片世界」,特別傾向於在大自然尋找一個純粹自我傾向的世界,由男人之間的友誼構成,沒有階級、唯物主義和女人等令人不安的焦慮。

幫助個人逃離社會的是荒野,這種西進可能性的文學傳統促成了西部類型片的興盛。但在同為海島國家的日本,沒有廣大的「西部」也沒有自然的荒野得以讓個人逃離,地理上的客觀因素讓他們別無辦法,在新宿,最能夠代表個人逃離文明的終極目標始終都是海洋。這是在巴黎的安東萬最終只能逃向大海的理由,也是海洋拳擊館之所以名為海洋拳擊館的理由。而這一切的可能性都始於十年前的大震災以及伴隨而來的海嘯。自然的景觀入侵了文明的根據地,成片成片的建築垮塌,海水湧入居所、淹沒一切。如果本來沒有荒野,那就打造一片荒野,我們應該要做如此解讀。災難帶來的不是景觀上的永久變化,街道依舊平整,但人際關係或者說社會秩序被摧毀的一干二淨。在新次的母親在教堂拋棄他之後於新次成為拳擊手後再次重逢時說的「我不會向你道歉,我只是想找回自己的人生」時;在建二離家出走時;在新次的女朋友芳子(木下明里)丟下行動不便的母親時。我們所能看到的是母不為母、父不為父、子不為子,這是離開文明的勝利,拋下一切的人將會在荒野上存活,而死亡的是那個始終渴望與新次「產生連結」的健二。

健二的死亡是必須的。因為站在荒野的勇士不會輸給歸返文明的叛徒,這才是「單眼」崛口說健二是個叛徒最真實的意義,他背叛了海洋,試圖重返文明。最後的一場拳賽說是海洋拳擊館的復仇或是健二的救贖之旅都只是片面。它就像是一場儀式(只是像而不盡然,更多地介於儀式和遊戲,或者儀式和競賽之間),在擂台上通靈的巫醫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在腦袋中了一記結實的拳頭後全身心放空好像進入某種不可說的神秘狀態的「新宿」新次。在雙眼上翻的同時接受了來自自然的靈啟,看見了全片唯一的一處自然叢林、溪流、巨石,以及背對著他的完美女體。

作為全片的主軸,與性愛場面等量齊觀的拳擊,要如何去理解是像灌食一樣的把性與暴力推到觀眾眼前的做法,或是在什麼樣的解釋下這種重複出現的愛與恨是具有意義的?幾乎是人類心靈最原始的兩種情感,結構上的對映與倒反(雖然我們同樣喜歡愛的相反不是恨而是冷漠這種話),但就像我們可以說性愛是男女之間的拳擊一樣,拳擊也可以說是男性之間的性愛:揮灑著汗水與賀爾蒙、用盡全力的去恨/愛你的對手,區別只在於前者是私密的,而後者被公開展示,而正是展示導致了觀看的發生、目光的焦點,形成了兩者最主要的區別。

我們幾乎可以把最後一場拳賽看作是巴厘島的一次「深刻」的鬥雞,拳王之戰的semi final,未來的冠軍對上在網咖打工的前職業拳手,忠心耿耿的小師弟迎戰背叛師門的大師兄。相比起新次的第一場比賽,觀眾的數量增加了,並且與兩者都有著宗族的聯繫:戀人、母親、父親、老闆、師傅……,而賭注成倍的增加昭示了其最重要的性質,在天平兩側的法碼是鮮活的生命。必須換一種方式觀賞這場最後的拳賽,因為訓養鬥雞的巴厘島人已經親自下場成為了鬥雞,品味著死亡、鮮血、榮耀、勝利、男子氣概、善良、正直這些被組合(或是用Turner的話來說:事物和行動的濃縮性、所指的統一性、意義的兩極性)而成的支配性象徵符號中,並自我成為了象徵符號,成為了被觀賞的文本。觀眾在這樣一顆旋轉的鏡頭中被一網打盡,他們在這場拳賽中觀察到了自身主體性的其中一個維度:是獸性、自由、荒野、恨意和愛、善良、可望、聯繫。

聚集了各類日常生活中數不清次數的被經歷,正在發生並且將會發生的現實。人們內在關係的實在狀態一次又一次地被清楚的認識以及感知,甚至入戲過深以至新次的母親高呼著「殺了他!殺了他!」。我們終究無法得知新次的母親究竟是要讓新次殺了間接害死她丈夫的兇手(健夫)的兒子(健二),還是希望讓健二去殺了那個從她拋棄之後便如同幽靈一般糾纏,如今甚至從電視機螢幕內的古井中爬出化為現實的澤村新次。只能知道在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參與拳賽中的他們終將自己去成為拳擊手/鬥雞,以一種對自己開放自身主體性(不只是觀看,而是盡情的參與,站起身來,叫喊著拳手的名字)的方式慢慢熟稔了這一切:關於是否要成為野獸與社會對抗這件事情,它模仿著戲劇同時成為了最為戲劇性般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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