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瘦的靈魂

SADisticTiger
Mar 31,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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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看完,想到什麼講什麼。

《削瘦的靈魂》是一部紀錄片體裁式的電影,對象是作家七等生(本名劉武雄)。

電影的形式,一部分是由我們很熟悉的,會在那種「人物誌」系列中所看到,非常後設的、補充的、說明式的訪談構成。

採訪的對象包括七等生的前女友、姐妹、兒女、好友以及台灣文壇知名人士,還有一位碩論以七等生為研究對象的學者。

而另一部分則可能是大多數觀眾比較不熟悉的,或以「藝術電影」泛稱的片段。

這些片段是由七等生的著作中摘錄出的文字建構而成,以超現實的風格影像再現。

在一般認知下分屬兩極(現實與超現實)的影像交織成了《削瘦的靈魂》。

就這個意義上而言,結構是極為精巧的。

它讓我想起了《幸福家庭殘篇》(I Made You, I Kill You)中,極度壓縮扁平的錄音機人聲不斷走向失真的邊緣,以及紀實的照片和影像被詭異的繪本風格融化所帶來的那種恐怖感。

並不是因為那些超現實的部分是多麼的驚悚駭人(至少我認為在視覺上並沒有刻意引起觀眾的不適,技術性的驚悚不是它的導向),而是這兩者的交會本身就足以令人心驚。

我不是很想用什麼「對未知的恐懼」來解釋這種觀影經驗的產生,因為很顯然事情不是這樣運作的。這些情緒應該是經過一些更微妙的衝突、對話並最終達成一個勉為其難的耦合狀態。

但相較之下我認為《幸福家庭殘篇》在處理上顯得更為高明一些,不過這可能是因為兩者體量上(14分鐘與104分鐘)的差別。

講一下幾個印象比較深刻的部分。

一開場的鏡頭是小邁叟(我們暫時假設他是七等生的童年代理人)在海邊將書包、鞋子埋入坑中,然後躺在沙灘上聆聽著海浪聲。接著是兩個軍人的到來,他們(凶狠地)將小邁叟驅趕入岸邊的一處黑色碉堡中。

這個片段之所以有這樣的力道,是因為上一個片段同樣饒富趣味的調度手法。

在小邁叟抵達海邊之前,他向著鐵絲網跑去,然後小心地伸手撥開,將身體壓低從下面鑽過。

不可避免地讓人聯想到的是Jacques Rivette在他著名的那篇〈On Abjection〉中怒指Gillo Pontecorvo執導的Kapo,一部關於集中營的電影,在Riva奔向通電的鐵絲網自殺的那場戲中,攝影機的運動(精確的計算角度以定焦在屍體高舉的手上)是如何地值得我們對其抱以最深刻的厭惡與蔑視(this man deserves nothing but the most profound contempt)。

而朱賢哲在這裡的做法是,隨著小邁叟俯下身子的同時,鏡頭隨之顫抖著,降低到了一個與之平等的高度,然後再也沒有起過身。

這個段落的處理富含技藝之處,在於小邁叟躺下後,隨著波濤聲逐漸加劇的低頻嗡響。

幾乎是耳鳴的,而它也確實暗示著耳鳴這個狀態,一個感覺官能處於一種失效運行的狀態。

有意義的語彙被大量無意義的資訊所瓦解、擠壓,或者說,聲音從語言(海浪聲、交談聲)回歸到了「聲音」。

而在同時,在同個向度上,影像的操作與聲音的操作是互相頡頏的。

在小邁叟躺下後,攝影機也隨之沈睡,沙灘上的視野遼闊,沈穩且鎮定。

而隨著軍人踏步聲地響起,隨著耳鳴狀態的解除,我們迎來的是另一重困境,閉著眼的小邁叟與睜著眼卻無法轉動視線的攝影機。

在這個時刻我們意識到攝影機是死物,鏡頭的視野是虛假的視野,景框有其限制,隨著聽覺的復活是視覺官能的死亡。

不過同樣的我也不是很想用拉岡的理論去解釋這個場景的運作(諸如真實界入侵象徵界引發的精神疾病之類的),原因在於這是一個太大的理論框架,它限縮了我們去感受電影時刻當下經驗的機會,它所做的是從外部去賦予一個給定的真理,然後把它視為核心,儘管富含解釋力,但真正有趣的部分總是會無可避免地被消磨。

另外一個段落,則是小邁叟與母親牽著手在黑夜中逆著沙河向上溯源。如果仔細看,可以看見星星在夜空中規律地閃爍,同樣也可以看見沙河毫無疑問的在向下游以一種跛行的姿態流淌。

朱賢哲讓這顆鏡頭成為全片中我最喜歡的一個部分。

不是因為這顆鏡頭含義悠遠(它可能是但我沒想到),而是透過景深以及透視的調度,小邁叟與母親在那個當下彷彿不是行走在人間,而是正在走「進」去。

蜿蜒的沙河繞過枯樹後不斷向畫面畫的消失點蔓延,佔據了構圖各半部分的星空與沙洲,在某種古怪色調的對比下產生一種互不排斥的熔融。

這是七等生的文字所描述的那種「侵蝕心靈的顏色」,或者像是詹明信所說的,安迪沃荷的《鑽石灰塵鞋》「在其作品的外貌上平添了一層『死灰』的姿彩」。

一種因為歷史化(historicize)的匱乏而導致的「無深度」的平面被透過影像再現了。

而小邁叟和母親,堅定不移地(這是這顆鏡頭中唯一被清晰表明的運動,相比起星星和河流,它是被明確的)要向一幅畫中的世界進發。

你可以感受到那股張力,不是存在於整部電影中現實與超現實之間的緊張關係,而是單單這個段落就足以產生這樣的力量感。

但接著我要講一下我不喜歡的部分了。

首先就是七等生實在太像王世宗(x)。

好,是朱賢哲的敘事基調。

在電影的前半部分,可以說是無聊地建立了一個勇於對抗主流意識形態,孤高、寂寞、不被理解的台灣文壇邪軍(The Horde,見《分裂》三部曲)。

他不交朋友、自娛自樂、幻想勝過現實、追求精神上的滿足勝過物質生活等等等。

而在後半部分又了無新意的透過原生家庭的內部創傷來將這個有精神疾病的怪物普通化、平凡人化。

而它達成這一目標的手法竟是透過七等生本人的自我告解(應該說是宣言:「我(神)跟你們一樣都是凡人」),以及親生子女對他作為一個父親的失職之處的指陳(看,神也會犯錯)。

光是這種plot twist就已經夠無聊了,更何況是其方式就像是拿著西瓜刀替R2D2行割禮一樣的荒腔走板。

另外一個點主要是在他摘錄的那段與妻子和父親同處一間暗室中產生的伊底帕斯情結。

七等生並沒有說出「伊底帕斯情結」,但也差不多了,他描述了對自己的女人遭到父親佔有的恐懼,也描述了對母親深夜時分與父親交合的嫉妒。

我想戀母弒父情結,應該已經成為了一種與瑪利亞是未婚生子這件宗教知識同樣普遍的大眾認知了。

因此當我看見這段摘錄時所感受到的只有一種極度的不協調和尷尬。

我相信應該是摘錄的問題,使得這個部分無趣又無聊。實際上這與女兒的指責是同樣的,用一個很俗套的方式,摘錄一段很俗套的文字,來註解七等生的童年創傷。

而這種俗套之所以不應該成為一種導演的英明,是因為它同樣發生在隨後的超現實片段,那些應該要展現著智慧、激情與熱誠的片段中。

包括那一場在海岸旁,一堆蠕動的擬人蚯蚓交媾的畫面,我覺得是很呆板的。

不過基本上我是推薦大家去看《削瘦的靈魂》的,單單就那幾顆充滿靈光的鏡頭就足以值回票價。

然後推薦閱讀:

壁虎先生,真實域的波濤:從朱賢哲的《削瘦的靈魂》傳出的回授

Jacques Rivette,On Abjectiontranslated by David Phelps with the assistance of Jeremi Szaniawski

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p.344–423

Alexandru Petru Badelita,《幸福家庭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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