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情人節

SADisticTiger
Apr 1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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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實在太想知道大家到底在吵什麼了。(結果已經吵完了!)

先講結論是我並不喜歡《消失的情人節》這部電影。

不過不喜歡的理由和最近炎上的原因沒什麼關聯(先原諒我把大家炎上的原因簡化為阿泰的行為令人感到不舒服、不道德,以及關於主流意識的再生產這些面向),我知道每個人都是從不同的角度去觀看以及反省的,但就我在網路上接觸到的資訊,這些評論(同時也是讓一些人感到不舒服的評論)主要還是集中在阿泰是個噁男這件事情上面。

雖然我確實是抱持著「我要來看看是不是真的跟大家說的一樣這麼糟糕」的心態在閱讀的,而且這一因素也讓我在電影的前半部分(時間暫停之前)感到由衷的不耐與煩躁。

之所以有這樣的情緒,就我自己的角度來分析,是因為我沒有抱持著一種「通俗劇的想像」,雖然我的確知道陳玉勳在《熱帶魚》之後拍過《愛情來了》也拍過《總鋪師》。

不過由於我最近正在反省自己是否被作者論這種批評取向影響的太深,以至於忽略電影劇組中協作的互動關係(就像有人指出當時拍攝時攝影師、副導會如何如何給出「建議」),所以我盡可能的更開放地去看待這部電影。

我在此前對《消失的情人節》是有很高的期待的,它看起來非常的有野心,我看到了時間暫停這個奇幻的要素,也看到了渴望愛情的人,看到了一些有關遺失和拾回、關於欠債和償還的暗示。

這讓我迫切地想要了解這部電影會如何去書寫,遺失的時間、遺失的回憶,是像《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嗎?還是像《今天暫時停止》(Groundhog Day)一樣,被困在無窮無盡的循環裡?

而渴望愛情的靈魂,又怎麼讓人不去想到侯麥的《綠光》(Le Rayon Vert, 1986),它會怎麼樣去呈現楊曉琪的苦苦等待,溫柔地捕捉那個,在冗長的自我辯解中令人感到不耐的、被厭棄的Delphine,活生生地呈現一個真實的人物,可是好像都沒有。

在一些訪談中和評論中,可以看到陳玉勳導演對於捕捉「日常生活」和「市井小民」有著很大的熱忱,他希望呈現一個「有血有肉」且「活生生」的角色,而他的影迷們似乎也對這一點大表贊同,並且認為在電影中他們確實看見了他為此所做出的努力。

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壁虎先生的評論非常精準(我不盡然同意他的觀點)

「……被塞滿每一場戲的譁眾取寵的僅僅稱得上是台灣低俗綜藝節目式的無腦笑點所替換……這些刻板的笑點和對女主人翁傻蠢的機械式的強調,支撐電影的第一大段。」[1]

我不認為在看到這樣的劇情橋段,會有人感覺到電影有試著捕捉「日常」的努力和企圖,它的宣稱與它的所作所為並不一致。它甚至也稱不上是一種嘲弄式的模仿法(parody),藉著擬造和嘲弄風格中的怪癖來重新肯定正典,它的目的只有單純的引人發笑,而這點令我厭惡。

就拿在公車上劉文森被幫派兄弟教訓的那場戲來說,它的功能其一是為了補充敘述。因為在這之前阿泰(與觀眾)在暴雨中看見劉文森從豪宅中走出並且拍下了照片(我們在視覺上見證了劉文森的背德)然而暴雨令阿泰聽不清楚劉文森與富家女的談話。而在這場戲中阿泰在駕駛座上聽著另一個傻蠢的受害者天真的控訴,而我們見證著她的親人帶著他的一幫「兄弟」對劉文森施予制裁。

我們在這邊重新肯認了劉文森就是個渣男這件事情,電影要我們確定這件事情。黑幫兄弟的出現實際上與機械降神(Deus ex machina)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們唯一的功能就只是出來幫觀眾們確定劉文森是「有罪的」這件事情。而他的敘述甚至是倒果為因的,劉文森有罪並不是因為會計師的天真,甚至也不是因為劉文森拙劣的辯解,而是因為他被暴力懲罰了。劉文森並不是因為有罪而被懲罰,而是因為被懲罰了才有罪。

而我也看到了一些人指出這些兄弟很「可愛」,這些觀眾指出這代表陳導想要表現出「善與惡的模糊」。

但我要指出的是造成這些錯覺最大功臣實際上是那個看起來憨厚的高大光頭手上的那杯珍珠奶茶。

「欸你看流氓喝珍奶好可愛喔他們一定不是壞人」

這些兄弟因此,在這個場景中實際上是三杯行走的珍珠奶茶,而領頭的那個是會說話的珍珠奶茶。我的建議是把這些兄弟直接換成珍珠奶茶,讓珍珠奶茶去教訓劉文森,不僅可以讓《消失的情人節》維持他一慣的通俗笑點,還更加的貼合它的超現實風格。

我的厭惡不只是針對那些在《總鋪師》和《大尾鱸鰻》或許還有《國光幫幫忙》和《全民大悶鍋》中,一再重複的了無新意的笑點製造流程,另一方面也在於你宣稱要拍攝的「有血有肉的人」在這些場景中被無意義的消磨。

而在敘事、在劇情之外,我們也不能不注意到鏡頭的表現是如何地與這樣的內容互相進行火力掩護。

我們可以在每一場,每一場拍攝人物的場景中,發現陳玉勳選擇使用了淺景深的鏡頭,它讓我們別無所能地將視線的焦點放在那個人身上。

我對這一點持強烈的批評態度,但理由不是因為我是巴贊(Andrew Bazin)的狂信徒,我對於攝影機應該有怎麼樣去捕捉一個完整真實世界的義務並沒有那麼嚴肅的主張(就像同時我也認為景深鏡頭如同透視法一樣無可避免地具有一種霸權式的性質)。

但在這裡,在這樣的操作下,人物與背景和他身處的電影世界被割裂了,在縝密的計算之下,它決定了我們在這一秒鐘看到楊曉琪,下一秒鐘看到劉文森,再下一秒鐘看到黑嘉嘉(為了讓觀眾看到我特別請來的圍棋女神我們用景深把李霈瑜擦掉吧!)。

因此,我們在電影的前半部分始終忽略了站在劉文森背後的吳桂泰,然後在下半段導演因此可以義正嚴辭的向我們宣稱:

「看!你始終忽略了那個默默在你背後愛你的人!」

或許有人會說,那是主觀鏡頭的使用,是為了表現在戀愛的人眼中只有對方的形式技法。但事實上不是,因為同樣的手法也被運用在過肩機位。

也或許有人說,那你認為應該要怎麼去表現?

必須再次強調,我不是反對淺景深的使用,而是反對這樣的使用方法。

洪常秀就是擅長使用淺景深的來拍攝人物的導演,而他在《草葉集》的表現我認為就可以說是一種正面典範。

接下來,或許來談一下我在第一次觀看時最受觸動的,阿泰在時間暫停後登上公車,決定帶楊曉琪去他的「秘密基地」的那個場景。

對我來說這是全片最有趣的段落,也是激起我最多靈感的一場戲。

阿泰在上公車前先對著窗戶整理了一下領子、撥撥凌亂的頭髮、遮住半邊腫脹的瘀青的眼睛,滿懷自信的走上公車。然後他蹲下來看向楊曉琪,露出一個「終於見到你」的微笑,教訓一下想偷揩油的色老頭。接著他靈機一動,決定化身導遊,帶著楊曉琪去一趟嘉義東石一日遊……

然而阿泰帶領的不只是楊曉琪,而是整車人。

在廣播宣告旅程開始之前,他將所有人的頭扳正,面向車窗。他要大家去看他想為大家展示的風景,就像是一個盡責的導遊會做的事情那樣:

「來現在往右邊看那是什麼什麼……」

但他也不是導遊,因為在邀請的同時,他也拒絕了一些人。因此與其說是阿泰,不如說是陳玉勳,在這邊做出了他的裁決。

你的麵包不重要、你的手機不重要、你……好,愛情蠻重要的,你們繼續。而你,你是個道德淪喪的人渣,你沒資格!你不准看我要給大家看的風景!

但《消失的情人節》因此成為了反思性的、內省性的電影嗎?恐怕不是。

陳玉勳希望引導出的符碼(preferred code),在我看來已經在他最近的回應中明白展示了

「20年前我寫這個故事,就只是想寫很純真的人,大概就是童話故事那樣的純真」

在指示的層次上,轉動乘客的頭、偷吃他們的麵包,對於不道德的角色,用報紙包著他的頭,輕拍一下以示訓誡,難道不是很純真、很孩子氣的行動嗎?

我在上一討論變身國王的文章中引用了Michel de Certeau的鐵道理論,或許在這邊可以再次啟發一些什麼。

很明顯的這是電影敘事結構上的關鍵轉折處,時間紅利被提領的一個關鍵時刻。

在這個時刻,隨著阿泰開動公車,陳玉勳(在此刻,阿泰正式成為導演的代理人)透過麥克風,透過劉冠廷的嘴巴告訴觀眾,坐穩了,我要帶你們進入超現實的世界了。

這是這個段落的暗示層次。

而這才是爭論引發的關鍵點,是的,我認爲是從這裡開始,而不是被眾多人所詬病的那段海邊擺拍、侵入民宅和親吻額頭。

雨果·明斯特伯格認為(一部好的)電影是操作了時間、空間和因果關係的理想世界。它是自成一格且完整的,而電影跟夢的最大區別也在於它的完整性。一次完整的體驗能夠讓觀眾沈浸在電影工作者所創造的想像世界中,「迷失」在與現實的所需所求脫離的世界。

因此對明斯特伯格來說,哪怕是阿泰真的趁著時間停止侵犯了楊曉琪、搶銀行、發洩自己的慾望,那也是合適的。因為即使是最暴力最色情的素材,只要它能恰當地結束,在完成「喚起」觀眾心中的激情後,因為藝術作品在形式上的絕對統一,保證了這些素材不會影響到我們的實際生活。觀影體驗是完全自我消融的,就像在電影裡的空間和時間是想像的,電影裡倒錯的時空和因果關係不會影響實際存在的時間和空間,電影中的因果性也不會走入我們的生活。

「我們在銀幕上看到的那些情感,例如溫柔、暴力、色情、貞潔等,都處於一個終將隨電影消散的封閉系統內。」

但前提是電影能夠確保體驗的統一性,而很顯然的有些觀眾並不認為消失的情人節「合理」的原因就在於此,因為它不是一次完整的體驗。他不完整的原因,在這個場景中被清楚地自我復述了。

它暗示著操弄,或者說是一次失敗的「召喚」(interpellated)。我們理應在這個靜止的魔幻時間內,隨著阿泰的獨白,隨著公車的行駛,在腦海中挖掘那些我們偶然遺失的、錯過的珍物,並逐漸被喚起內心中的情感,去體驗一種「情緒寫實主義」(emotional realism),透過一種「悲劇的感覺結構」(a tragic structure of feeling)來達成歡愉機制的喚醒。我們期待在日常生活的經驗中,發現一個具有深刻含義的世界,宛如一個古典悲劇的世界。我們期待電影提供了一種媒介,來把現實組織成一個有意義的對立與衝突。

但是沒有。

究其原因,我會把它歸咎在公車上那場失敗的召喚儀式,但就敘事的角度而言,《消失的情人節》願意提供給我們的一些以資共情的基本要素也不足。

「確實,在電影裡頭有設定一套機制去解釋,透過兩人快慢的設定,透過有點像是錯過與償還的機制解釋他們其實早就有某種(沒有意識到的)交流,而最後時間暫停還有尋找自己消失的一天更像是尋回某種曾經丟失的什麼。陳玉勳透過這個「愛情故事」糾結地表達了很多主題:遺憾、逝去、平凡等等,但是就是沒有一個跟「愛情」有關。」[2]

之所以和愛情無關,或是和愛情搭不上關係,最主要的是《消失的情人節》將「遺失、拾回」和「虧欠、補償」混淆再一起。電影在最後下的註腳十分精準,但是有一點點小錯誤。並不是什麼「你要好好愛自己,因為有人愛你」,而是「因為我愛你(愛了那麼久),所以你要愛我(要好好補償我)」。

楊曉淇不是單純的「弄丟了什麼」而已,而是「虧欠了什麼」。這個概念被壁虎出現在衣櫥的那場戲延伸到了極致。

「遺失」被抬升到了一個不道德的高度,這個暗示在壁虎說出「你爸十幾年前就不被人重視」之後就已經被確立了。被遺失的東西都是不被重視的,而楊曉淇之所以失去爸爸不是因為他爸有心理問題,而是因為楊曉淇不夠重視他。因此楊曉淇這三十年來的孤單寂寞都是自找的,因為她始終都忽略了背後有一個默默愛著她的阿泰。

老實說發展到這個地步事情還不算是太糟糕,但是在時間紅利的概念出現後就急轉直下了。遺失不只會讓你痛苦,還會讓別人也跟著一起痛苦,《消失的情人節》在這裡建立了一個「遺失有罪論」。也因此很多人不能理解最後的最後楊曉淇到底是在哭什麼,在這裡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才不是什麼「因為發現自己其實是被愛著的」,而是「我有罪而我要補償你」。楊曉淇的眼淚是死刑犯在受絞刑前聆聽神父禱告時懺悔的低鳴,而我們歡欣地看著一個肉體將被消滅,但靈魂終得救贖的罪人永墮地獄。

嚴厲一點來說,可以說是十分狡猾的。因為《消失的情人節》只給了你一個泰國渣男和一個閉俗公車司機。而大部分韓劇會給你兩個,《戀與製作人》給你五個,而《櫻蘭高校男公關部》給了你七個。

延伸閱讀:

[1]壁虎先生,〈新(瓊瑤)健康寫實主義〉

[2]洋紅色,〈藝術作品該符合道德嗎?從《消失的情人節》炎上談起〉

既視感,〈消失的情人節〉

「召喚」(Interpellation)的觀念可以參考阿圖塞。

「情緒寫實主義」、「悲劇的感覺結構」、「通俗劇的想像」參見:英·安恩,《收看朱門恩怨》,1982

關於明斯特伯格的理論:《電影:一次心理學研究》(The Photoplay: A Psychological Study),1916

巴贊對攝影和攝影機的意見:Bazin, A., & Gray, H. (1960). The Ontology of the Photographic Im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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